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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2

  “是吗?我以为灵魂是需要用烧麻秆来奉请的哩〔5〕,原来用新体诗也能请来呀?”迷亭顾不得下棋,这样一味嘲弄着东风君。
  
  〔5〕 日本民俗,在盂兰盆节时烧麻秆以迎接死者灵魂的归来。
  
  主人提醒迷亭说:“你这样胡扯,可要输棋了呀。”
  
  迷亭满不在乎地回答说:“不管想赢想输,反正对方早就和釜中的章鱼一样,他的手脚早就休想动弹啦。”
  
  独仙多少有些生气地说:“这回该你下子儿啦,我在等着呢。”
  
  “嘿,你已下了子儿啦?”迷亭说。
  
  “当然已经下子儿啦,早就下过啦。”独仙回答说。
  
  “下到哪里啦?”迷亭问道。
  
  “我把这白棋斜着连上啦。”独仙说。
  
  “哦,这一招果然厉害。白棋这样斜着一连,吾其输棋乎。好,我在这边。说这边,道这边,于是天色晚,我可想不出好招来啦。我再让你多下一个子儿吧,你愿意把子儿下在哪里就下在哪里。”迷亭说。
  
  “天下哪有这样下棋的?”独仙说。
  
  “既然天下没有这样下棋的,那我下子儿好啦。那我就在这角上拐它一下?寒月君,你的那把小提琴价钱太便宜啦,所以老鼠瞧不起它,咬了它一口,豁出去再买把好的怎么样?要不要让我给你从意大利弄把三百年前旧琴来?”
  
  “那么就拜托啦,不过,劳驾,款子也顺便请您代为垫付一下。”寒月说。
  
  对提琴完全是外行的主人,这时大喝一声,责怪迷亭道:“买那样的旧东西,有什么用!”
  
  迷亭哪里是这一喝就能打退的。他说:“你大概是把旧人物和旧提琴同等看待了吧。像金田这种旧货还在走俏呢,至于提琴,那更是越旧越好。喂,独仙君,别再考虑,快下子儿吧。我这倒不是重复庆政的台词,‘秋天日短’嘛。”迷亭说。
  
  “和你这种毛手毛脚的家伙下棋,简直是活受罪呀,一点也没有思考的工夫,没办法,下这里一子儿做‘眼’吧。”独仙说。
  
  “哎呀、哎呀,还是让你活啦。真可惜!我原以为你总不至于下这一招儿,所以我才费尽心血地和你们扯了一通,结果又让你占了便宜。”迷亭说。
  
  “那当然,你不是在下棋,是胡骗人!”独仙说。
  
  “我这是‘本因坊流’、‘金田流’、‘当代绅士流’嘛。我说,苦沙弥老兄,独仙君果然不愧是去过镰仓,在那里吃过老腌咸菜的,真能稳坐钓鱼台呢。佩服佩服!虽然棋下得臭,不过胆量倒是不小哪。”迷亭说。
  
  主人背对着迷亭说道:“所以像你那样胆量小的人,最好向独仙君学一学。”迷亭伸了一下他那红红的舌头。独仙君表现出我无关焉的样子,只是催促迷亭:“来啊,又该你下啦。”
  
  东风君这时正在向寒月君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提琴的呀?我也想学一下呢,听说是很难学哩。”
  
  “唔,如果是一般能拉的程度,谁都能学会的。”
  
  “我想都是属于艺术领域的嘛。我暗自相信对诗歌有兴趣的人,也许在音乐方面也会学得快些吧。你认为怎样?”
  
  “可以吧,你来学,肯定会学好的。”寒月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起的呢?”东风问道。
  
  “是从高中的时候。先生,您听我讲过学提琴的经过吗?”寒月又转身问主人。
  
  “不,没听你讲过。”主人回答说。
  
  “在高中的时候,是不是有教师指导,你才开始搞起来的呀?”东风君问。
  
  “哪里有什么教师,我是自学的。”寒月说。
  
  “真是天才!”东风赞叹地说。
  
  “自学,也不见得一定是天才呀。”寒月君不大高兴地说。被人说成是天才而感到不高兴的,恐怕只有这位寒月君一个人了。
  
  “这个问题且不说它,请你给我讲讲,你是怎样自学的?也好做参考。”东风说。
  
  “讲也可以。先生!我可以讲讲吗?”寒月朝主人说。
  
  “嗯,你讲吧。”主人说。
  
  于是寒月说道:“现在,年轻人手里拎着提琴盒,经常在街上走过。可那时节,高中学生中搞西方音乐的几乎没有。尤其是我所在的学校,简直是个乡村学校,学生非常朴实,连挂上麻布里子的草鞋都没有人穿。学校里的学生自然没有一个人会拉提琴。”
  
  这时,迷亭说:“独仙君,你看那边好像开始讲什么有趣的事儿了。差不多就算下完了吧。”
  
  独仙君说:“还有两三个地方没有下满呢。”
  
  “没满就没满吧。马马虎虎都让你摆上好啦。”
  
  “你那么说,可我不能那样做呀。”独仙说。
  
  “你太认真啦,哪里像个禅学家。既然这样,我就来它个一气呵成吧。寒月君!你讲得怪有趣哪。你说的就是那所高中吧,学生们赤着脚去上课的……”
  
  “没有那样的事儿。”寒月君回答。
  
  “不过,我听说,都是打着赤脚上军队式的体操,搞一些向右转,脚板的皮都磨得变厚了呢。”迷亭说。
  
  “何至于如此。是谁这样说的?”寒月说。
  
  迷亭又接着说:“不要管谁说的。而且我还听说每个人带的都是一个伟大的饭团,像夏橙那样拴在腰上当啷着,午饭就吃这个嘛。那不能叫做吃,是啃!据说每个饭团当中都有一个腌咸了的酸梅干。听说每个人都将啃到最后咸酸梅干露了出来作为最大的乐趣,于是拼命地将毫无咸淡味的饭团啃啊啃,一直啃到底哩。这该是何等的劲头啊。独仙君,这话肯定会合你的心意哩。”
  
  “质朴刚健,是个可喜的好风气。”独仙君表示同感地说。
  
  迷亭接着说:“还有可喜的哩。据说那地方没有磕烟灰的烟灰筒。我的一个朋友到那儿去做事的时候,他想买个带有‘吐月峰’商标的烟灰筒,其实岂止吐月峰买不到,能叫烟灰筒的东西一个也没有。他感到奇怪,一打听,人们若无其事地告诉他说,‘烟灰筒这玩意儿,只要到后山竹林里去,谁都能砍一个来,根本不需要买嘛。’这恐怕也是质朴刚健的美谈吧?我说,独仙君!”
  
  独仙君说:“唔,不要讲那种闲话,你在这里还得填进一个空儿呢。”
  
  “好,那就填空、填空、填空,这样总算完了吧。我听了你讲的事儿,真吃惊啊。在那种地方你能自学提琴,真得对你刮目相看,《楚辞》上有句话:‘惸独而不群’,寒月君简直成了明治时期的屈原啦!”迷亭一味和寒月搭话。
  
  “我可不愿做屈原。”寒月说。
  
  “那么就是本世纪的维特啦。你说什么?把子儿取下来数一数?真是个死认真的家伙,就是不数,反正肯定是我输了,还不行吗?”迷亭说。
  
  “不过,不数就无法见分晓……”独仙说。
  
  “那么,你去搞吧。我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数呀。如果我不听听当时的才子维特君学拉提琴的逸话,那么就要对不住祖先的。对不起,你代劳吧。”说着迷亭离开了座位,凑到寒月那边去了。独仙一个人在那里又是填白子儿,又是填黑子儿,不住在嘴里小声地计算着。
  
  寒月君接着又说道:“这地方已经是够要命的了,而从我老家来的同学们又非常守旧,稍微有个弱点的人,他们就说,这会在其他县来的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因此经常狠狠地搞制裁,真是难办极了。”
  
  “提起你们老家那里的学生,真是不通情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穿那种藏青单色的裙裳,难道认为那样就帅吗?而且大概是整年累月受海风吹的缘故吧,皮肤黑得实在够戗,要是男的,那还没什么,可是女的也那样,真不好办啦。”迷亭一加入谈话,原先正在讲的话题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寒月答道:“女的也是那么黑。”
  
  迷亭说:“那样,难得有人愿意讨她们做老婆了。”
  
  寒月说:“不过,你想,全县都是这么黑,又有什么办法?”
  
  迷亭看着主人说:“这才叫命里该着哪。你说对吧?苦沙弥君!”
  
  主人这时发出一声喟然长叹,说道:“据我看,反而是黑的好,那白的动不动就照镜子欣赏自己,那有多糟。女人嘛,是个最难对付的东西。”
  
  东风君却提出一个颇有充分理由的质问:“不过,如果整个地区没有一人不黑,那么会不会因为黑而自傲呢?”
  
  主人说:“总之,女人完全是个用不着的东西。”
  
  迷亭笑着提醒主人说:“你说那种话,回头你太太可要不高兴的呀。”
  
  主人说:“哪里,不要紧的。”
  
  迷亭机灵地问道:“是不在家吗?”
  
  主人说:“刚才领着孩子出门去啦。”
  
  迷亭说道:“怪不得这样安静,到哪儿去啦?”
  
  主人说:“去哪儿啦,我不知道,她出门一向是不对我说的。”
  
  迷亭说:“那么她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喽?”
  
  主人回答迷亭说:“唔,是这样吧。你独身真是太美啦。”
  
  东风君听完主人的话,脸上露出不太同意的神情。寒月君则只是小声嘻嘻地笑着。
  
  迷亭君说:“讨了老婆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的。——喂,独仙君!像你这样的人,对老婆也是怵头的吧?”
  
  “你说什么,等一等,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我以为这空着的地不大呢,原来只有四十六目呀?我认为能多赢一些哩,这样摆满了一算,只差十八目啊。迷亭,你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你对老婆也感到憷头吧。”
  
  “哈哈……也没什么憷头的嘛。因为我老婆本来就是爱我的呀。”
  
  迷亭说道:“我这可有些失言啦。真不愧是独仙君嘛。”
  
  寒月君替满天下的妻子亲执辩护之劳,说道:“不只是独仙先生,这样的例子多得很啊。”
  
  东风君仍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赞成寒月君的意见。我的想法是,人只有两条道路可以进入绝对的境界,这两条道路就是艺术和恋爱。夫妻之爱就体现着其中之一。因此,人无论如何也得结婚,以实现这种幸福,否则的话,我认为就是违背天意。”说着,他转身向着迷亭说道:“先生,您认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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