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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10

  迷亭说道:“我难得获得了这样的知心朋友,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希望把这个未来记继续讲下去。正像独仙君的高论那样,在如今的世上如果以官府的权威作为虎皮,或仗恃有两三百根竹枪就想横行霸道,这可以说都是落后于时代的顽固家伙,活像坐着轿子硬要和火车比快慢一样。这号人可以说是没分晓的张本人,是放阎王账的长范先生。所以对于这号人只要静静地观察他们施展的手段就够了。我的未来记不是眼前这类小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人类命运的社会现象啊。如按我的深思默考,通观眼下文明的倾向,预卜辽远的未来趋势的话,那么结婚将成为不可能。诸位千万不要吃惊,结婚之所以不可能,其理由是这样的,刚才我已说过,当今世界是个以个性为中心的社会,在一家由家主代表,一郡由郡守代表,一国由诸侯代表的时候,除了代表者,其他的人都是毫无人格可言的。即使有,也不被承认。这种情况突然哗啦地一变,所有的生存者都主张起个性来,不管由谁来看,形成了一种好像都在主张你是你、我是我的风气。如果有两个人在途中相遇,则彼此都在想你既然是人、那么俺也是人,在彼此的内心里不服气地暗斗着,擦肩而过,个人就这样强大起来。也就是说,个人都对等地强大起来,个人也都对等地变得软弱。人在别人很难损害自己这点上,的确是强大了。但在不能轻易向别人动手这点上,又明显地较过去软弱得多了。个人变得强大,当然会使人高兴,但变得软弱,谁也不甘心情愿,所以一方面固守着不许别人侵犯我的一根毫毛,同时又想哪怕能侵犯别人的半根毫毛也好,硬是想要加强自己原本软弱的地方。这样一来,人与人的空间就没有了,活着就感到非常不自在。总想尽量扩充自己,将自己膨胀到几乎炸裂的程度,使自己在无限痛苦中生存着。由于太痛苦,所以用各种方法寻找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余裕。这样人苦于自作自受,在百般痛苦当中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就是父母与子女分别居住的制度。在日本,你们不妨到山沟里去看看!一家一户多少人都住在一起,没有可主张的个性,纵然有也没有人去主张,所以就那样在一起活下去。但是文明人可不是这样,即便是在父母与子女之间,彼此也要尽量使对方听从自己,否则要吃亏,所以为了维持双方的安全,势必要分居。欧洲的文明是走在前面的,所以比起日本来,早就实行这一制度。即使偶有父母与子女同居的,儿子从父亲那里借钱也要付利息,或者像旁人一样要交房租。正由于父母承认儿子的个性,并给予尊重,所以这种良好的风俗才得以成立。这种风气迟早也要输入日本的。亲属早已疏远,父母和子女正在分开。勉强被抑制着的个性的发展和伴随个性发展对它产生的尊重之念将要无限制地增加下去,所以如果还不分开,便会感到不自在。但是,在父子兄弟之间已经分开的今天,已经没有可分开的人啦,于是作为最后的方案,自然是夫妻分开。现在人的想法,总认为在一起生活才是夫妻,这是极端错误的想法嘛。为了在一起生活,就必须具有能一起生活的相合的个性。若是在过去,根本不成为问题嘛,叫什么异体同心,眼睛中看到的是夫与妇两个人,但实际上却只等于一个人。正因为如此,所以说什么偕老同穴,死了也成为一丘之貉,真野蛮啊。今天这样当然是不行的,那是因为丈夫始终是丈夫,而妻子不管怎么说还是妻子。现在的妻子,是在女学校里穿着灯笼裤锻炼其牢固的个性,梳着西洋式的发髻嫁过来的,当然不会按照丈夫的希望行事。因为若是一切按丈夫希望行事的妻子,那就不是妻子,就成了玩偶啦。愈是贤妻,个性就愈强烈地发展,愈发展就愈难和丈夫合得来。既然合不来,则自然要和丈夫冲突。因此既然名为贤妻,就从早到晚,一直在和丈夫冲突。这当然妙极,越是娶到手一位贤妻,就越增加双方的痛苦。像油和水那样夫妻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界线,假如这种界线比较平稳地保持着力量均衡,那还算是不错的,但是,油和水两方总是要支配对方的,于是家庭中便像闹大地震一样,不断颠动个没完。这样,人类才逐渐发觉了夫妇合居在一起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寒月君说道:“就为这个,夫妇要分居吗?太令人担心了啊。”
  
  迷亭以十分爽快的口吻说:“要分居,肯定要分居。天下所有的夫妇都要分居。过去,住在一起的是夫妻,但今后同居在一起的,将会被社会看作是缺少夫妻资格的那些人呢。”
  
  寒月在非常玄乎的地方说了一句显露出爱他妻子的话:“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要被归到缺少资格的一类中去了。”
  
  迷亭继续说道:“这都是生在明治圣代的幸运啊。比如我吧,正因为能想出未来记,所以我的头脑要超出时势一两步,并从现在起过着独身生活。旁人胡言乱语硬说这是因为我失恋的缘故,这些近视者所能看到的,实在浅薄得可怜。这姑且不去管它,让我来继续讲讲我的未来记,它是这样的,到了那时,会有一个哲学家自天而降,提倡一种破天荒的真理。其学说曰:人是个性的动物。灭掉个性就会招致与灭掉人类同样的结果。既然为了使人类的意义得到完成,就应该不惜牺牲任何代价来保持这个个性,同时还应该使之发展。那种囿于陋习,勉勉强强来实行结婚,是违反人类自然倾向的一种歪风,在个性不发达的蒙昧时代,姑作别论,在文明发达的今天,仍然陷入这种弊端,竟然不以为怪,这是极大的谬见。在开化的高潮达到极点的当今时代,不可能存在两个个性超出一般亲密的程度而结合在一起的。尽管存在着这种明如观火的理由,而那些无教育的男女青年受一时的劣情所驱使,漫不经心地举行合卺之礼,这完全是极其悖德悖伦的行为。我们为了维护人道,为了维护文明,为了保护他们这些男女青年,必须尽全力来抵抗这种歪风……”
  
  东风君这时用手一拍大腿,发出断然的口吻,说道:“先生,我坚决反对您那样的学说。根据我的看法,人世上说到什么最可贵,我认为再也没有比爱和美更可贵的啦。完全是由于有了这两种东西,才使我们得到慰藉,得到完成,获得幸福。我们的情操优美,品性高洁,同情心得到净化,也完全是依赖这两者。因此,不管我们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不能忘掉这种东西。这两种东西一旦体现在现实中,爱就成为夫妻这种关系,美则分别体现为诗歌音乐各种形式。因此,我认为只要人类存在于地球表面,那么夫妻和艺术就绝不会灭亡。”
  
  迷亭说:“不灭亡当然很好,不过正像现今的哲学家所说的,毫无办法,它们事实上已经灭亡,只好认了呗。你说什么,艺术?艺术也和夫妻一样,归于同一命运。所谓个性的发展,就意味着个性的自由吧?所谓个性的自由,就意味着我是我、他人是他人吧?难道这种艺术果真能够存在吗?艺术之所以能够繁荣,是因为艺术家与享受者之间存在着共同的个性。不管你怎样期望自己是个新体诗的诗人,如果连一个说你的诗有趣的人都没有,那么你的新体诗,对不起,只好由你自己去欣赏啦。你就是再多写出几篇《鸳鸯歌》来,又有什么用呢?幸而你生在明治的今天,所以举世还在爱读你的诗哪……”
  
  东风说:“哪里,我的诗还不到人人爱读的程度。”
  
  迷亭说:“如果连现在都不到人人爱读的程度,那么在人文发达的未来,也就是说,到了一位大哲学家出来主张非结婚论的那种时候,你的诗可就一个读者也没有啦。这当然并非因为是你写的诗而没有人读,而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个性,对别人写的诗文丝毫不感兴趣。就以现在的英国来说,这种倾向就已经明显可见。现在的英国小说家中已经出现了个性最为强烈的作品,看看梅瑞狄斯〔19〕吧,看看乔伊斯〔20〕吧,他们的读者不是都很少吗?这当然要少,因为那种作品,如果不是具有那样个性的人,读起来肯定不会感到有趣,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倾向渐渐发展下去,到了婚姻成为不道德的那种时候,艺术也就整个灭亡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一旦到了你写的作品我完全不懂,我写的作品你完全不懂的时候,你和我之间,不是连什么艺术都不存在了吗?”
  
  〔19〕 梅瑞狄斯(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
  
  〔20〕 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
  
  东风君说:“也许是那样的,不过,我从直觉上总觉得不能那样认为。”
  
  迷亭说:“你从直觉上不能那样认为,而我只是从感觉上这样认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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