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花小说网

字:
关灯 护眼
藏海花小说网 > 醒世恒言 >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1)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1)

  万事繇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其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活。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与浑家商议,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了个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

  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唤做文秀。这学中共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希烂。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长成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做文字,却就知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做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了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里与吏胥做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聪明,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权满面添花。

  只是木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店中,绝无人买。不勾几日,将平日积下些小本钱,看看摸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与浑家陈氏商议,要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门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一日,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绸绢衣服,旁边小厮跟随,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列许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木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桌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便叫作天赐其便。乃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起工?”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

  传到他手里,却又开了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

  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到也做人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妻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父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服,终日在街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木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统核的了。遇着个老婆却又是一个不贤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欢妹子,恐怕也赘个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赘婿诗》道的好:人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木枝?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好生欢喜。到次日起来,备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看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凿锯子,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个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莫是王家了。立住脚正要问人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问道:“有几个副手在此?”张权道:“止有两个。”便教儿子过来见了五员外。弟兄两人将家火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厮,便道:“我因要做好生活,故此寻你,怎么教这小厮来做?”张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员外,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不小。且试做来看,莫要就轻忽了人!”

  王员外看见二子人物清秀,又且能言快语,乃问道:“这两个小厮是你甚么人?”

  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王员外道:“你到生得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

  “不敢,只是没饭吃。”王员外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来。”当下父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交与张权,分付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

  吃了夜饭,又要个灯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请王员外来看。

  王员外逐件仔细一观,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触动无子之念,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里,两个眉头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适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与甚人惹气。徐氏问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有,虽没有万贯家私,也算做是个财主。况今年纪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少家私,却又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对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何尝牵挂父母,着些痛热!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到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不教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不是联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却也不难。常言道: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明俊秀,何不与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喜道:“妈妈所见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日早来。”王员外道:

  “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王员外道:

  “两位令郎今年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岁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道:“可识字么?”张权道:“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识的。”王员外说道:“我欲要承继大令郎为子,做个亲戚往来,你可肯么?”张权道:“员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就是小儿也没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子,满面堆起笑来,道:“既承员外提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罢!”王员外道:“说得是。”进来回覆了徐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领着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张权把王员外过继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张权将廷秀打扮起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顺亲热,谦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筵席,亲朋满座。见说到了,尽来迎接。到厅与众亲戚作揖过了,先引去拜过家庙,然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下,廷秀上前四跪八拜,又与赵昂夫妇对拜,又到里边与玉姐姐相见。其馀内外男女亲戚,一一拜见已毕,入席饮酒。就改名王廷秀,与玉姐两下同年,因小两个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礼数甚周,亲友无不称赞,内中止有赵昂夫妇心中不悦。当日大吹大擂,鼓乐喧天,直到更馀而散。次日,张权同着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先到大厅上去做生活。

  王员外数日内便聘了个先生到家,又对张权说:“二令郎这样青年美质,岂可将他埋没,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齐读书,就在这里吃些现成茶饭?”张权道:“只是又来相扰,小子心上不安。”王员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读书。张权另叫副手相帮,不题。且说文秀弟兄弃书原不多时,都还记得。那先生见二子聪明,尽心指教。一年之内,三场俱通。此时王员外家火已是做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外分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虽然将上不足,也还比下有馀。

  且说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有亲事。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先生极口称赞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扬太过,只道是面谀之词,反放心不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心下喜欢,来对浑家商议。徐氏也爱廷秀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员外的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往张家为媒。王三叔得了言语,一径来到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的话,说与张权。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爱令郎才貌,异日定有些好处,故此情愿。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依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吉日行聘。不题。

  单表赵昂夫妇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心中已是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妒忌。夫妻两个商议了说话,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有句话儿,本不该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

  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便是小姨的亲事。向日有多少名门巨族求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笑话?”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的眼。他虽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况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都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不嫁,难道到在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岂不反误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过一时。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论他相貌,也还有几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赞,这便差了。且不要论别处,只这苏州城里有无数高才绝学,朝吟暮读,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不能勾飞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得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得恁般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的其中道理。见你这般认真,难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王员外正要开言,旁边转过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对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锯子,便是他的本等,晓得文字怎么样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处?后来怎么与他相往?”

  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馀。那见得原做木匠,与你难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跟他脚跟不着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帐,可不扯淡么!”

  一头说,径望里边而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只为他体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的今日说话,便迟了!”王员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

  “甚事气的恁般模样?”王员外把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

  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教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布店,情愿连房带店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一房家人,与一个养娘。家中置办的十分次第。然后王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是廷秀行聘,却又不放回家。止有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员外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一日,挨挤不开,又雇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字撇过一边,尽称为张仰亭。正是:

  运退黄金无色,时来铁也增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父子身上。

  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

  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处,乃与老婆商议。那婆娘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在狱底!”赵昂满心欢喜,请问其策。那婆娘道:“谁不晓得张权是个穷木匠。今骤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邻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白粮到京,趁他起身去后,拚几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如何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乡之人,又无亲戚,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木匠死了,慢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㩳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

  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

  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话多的礼数。像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商议。问兀谁好?忽地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住在那里。”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老婆要了五十两银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个老年公差,举一举手道:“上下可晓的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可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刚方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承教了。”飞向总捕厅衙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道:“有一件事,特来相求。

  屈兄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中,拣副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嗄饭摆来,两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

  便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两,凑成十数。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

  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还是黄毛小厮。

  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的。”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赵昂深深作揖道:

  “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门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争等子头上起,被我痛骂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势说道:

  “这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抬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又说道:

  “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俱各欢喜,道:

  “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吩咐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府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强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便问捕快道:

  “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馀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个?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馀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打听,看见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张权叫声:“呵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边去了。杨洪恐怕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又取出铁扭上了,也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

  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衣饰,各自溜过,其馀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头大哭,道:“不知这场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

  捕人上前拆开,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如何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识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

  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个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得受那痛苦!”张权高声叫屈道:“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

  “张权!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隐僻所在去了,岂敢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人平素。”

  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猪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辨,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银子。侯爷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已毕,上了脚镣手扭,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兄弟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去禀。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子,那个出头去辨冤?”二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人驱逐出外边。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方才挣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吩咐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扶将进去。廷秀弟兄欲要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

  “事已至此,哭亦无益。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

  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然看顾十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来相恳。”禁子道:“既恁样,放心请回,我们自理会得。”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廷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母子将前后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心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劝不止。

  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

  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可报!今日又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带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了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扭,紧紧锁牢,淹淹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出去。”

  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肯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干此大事?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吩咐,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伏侍,即如与我一般。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

  旁边有一人名唤种义,昔年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父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过意,便道:“你们父子且勿悲啼。我种义平生热肠仗义,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见你进来,只道真是强盗,不在心上。谁想有此冤枉,我种义岂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自支持,不必送来。

  棒疮目下虽凶,料必不至伤身。其馀监中一应使用,有我在此,量他决不敢来要你银子。等待新按院按临,那时去伸冤,必然有个生路!”廷秀弟兄听说,连忙叩拜道:“多蒙义士厚意。老父倘有出头之日,决不忘报!”种义扶起道:“不要拜谢!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便去挽张权起来。张权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里挣紥得起。种义忍不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边种义房中。就教他睡在自己床铺上,取出棒疮膏,与张权贴好。廷秀见有倚靠,略略心宽,取出一两银子,送与种义,为盘缠之费。种义初时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恳,方才受了。父子留恋不忍分离,怎奈天色渐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泪而别。出了监门,寻着先生,取路回家。廷秀弟兄一路商议:“母亲住在王家,终不稳便。不若就司狱司左近赁间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亲,却又便当。”

  计议已定,到家与母亲说知。次日将馀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日用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说:“母亲自要去住。”徐氏与玉姐苦留不住,只得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二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看觑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日,依原来到王家读书。终是挂念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题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捻廷秀出门。那婆娘道:“要他出门,也甚容易,止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道:“有甚妙计,你且说来。便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除非将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时,七张八嘴,都说廷秀偷东西在外斗赌。

  他见众人说话相同,自然半信半疑。那时我与你再把冷话去激发,必定赶他出门。

  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把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人那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

  不则一日,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母亲有病,归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问:“三官如何不见?”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父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外道:

  “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到次日早上,记挂母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身,便来拜望先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便有几分不喜。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甚少。先生怕主人见怪,便道:“令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

  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书童,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古语道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

  不想张权问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俊,嫖赌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身?昔年赵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感,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主访问之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八九,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

  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不好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赵昂道:“从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遂以看父为由,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子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没有今日之事!”起初王员外已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沉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你,成就这事。如今懊悔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说怎的可以挽回?”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妁寻个门当户对人家,将玉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他理论这事?设或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强盗之子,官府自然又当别论。是恁样,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玉姐身无所依,出乖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别处访问个的确,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转这念头,遂听信了赵昂言语,点头道是。晓得浑家平昔喜欢廷秀,恐怕拦阻,也不到后边与他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秀回来不题。

  且说廷秀至家,见到母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来。到厅前,见丈人与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回礼,变着脸问道:“你不在学中读书,却到何处去游荡?”廷秀看见辞色不善,心中惊骇,答道:“因母亲有病,回去探看。”王员外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功课?可将来看。”

  廷秀道:“只为爹爹被陷,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功课甚少。”王员外怒道:

  “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日,故此不计贫富,继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游荡嫖赌,被人耻笑!我的女儿从小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倘有不到之处,但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好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如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干这等勾当,却霹空生造!”赵昂道:“这话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晓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人?”廷秀道:

  “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根棒子,劈头就打道:“畜生!还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扯开道:“三官,岳父是这样执性的,你且依他暂去,待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时却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气恼上,你便哭死,料必不听!”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语帮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母亲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

  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外而走,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又要见岳母做甚?”将他灊推大门而去。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去了,心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方晓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怎奈王员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妈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

  按下徐氏母子。且说廷秀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高低,乱撞回来。

  只见文秀正在门首,问道:“哥哥如何又走转来?”廷秀气塞咽喉,那里答得出半个字儿。文秀道:“哥哥因甚气得这般模样?”廷秀停了一回,方将上项事,说与兄弟。文秀道:“世态炎凉,自来如此,不足为异!只是王员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必然都是他的缘故。

  如今且莫与母亲说知,恐晓得了,愈加烦恼。”廷秀道:“贤弟之言甚是。”次日,来到牢中,看觑父亲。那时张权亏了种义,棒疮已好,身体如旧。廷秀也将其事哭诉。张权闻得,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便道:“恁般说起来,莫不你的事情,想是赵昂所为?”张权道:“我与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廷秀道:

  “只有定亲时,闻得他夫妻说我家是木匠,阻当岳父不要赘我。岳父不听,反受了一场抢白。或者这个缘故上起的。”种义道:“这样说,自然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与不是,目下新按院将到镇江,小官人可央人写张状子去告。只说赵昂将银买嘱捕人强盗,故此扳害。待他们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少不得内中有人招称出来。若不是时,也没甚大害。”张权父子连声道是。廷秀作别出监,兄弟商议停当,央人写下状词,要往镇江去告状。

  常言道:机不密,祸先行。这样事体,只宜悄然商议。那张权是个老实头,不曾经历事体的,种义又是粗直之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禁子听见。这禁子与杨洪乃是姑舅弟兄,闻此消息,飞风便去报知。杨洪听得,吃了一吓,连忙来寻赵昂商议。走到王员外门首,不敢直入。见个小厮进去,央他传报说:“有府前姓杨的,要寻赵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即便出来相见。问道:“杨兄有甚话说?”杨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道:“张廷秀已晓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按院去告状。倘若准了,到审问时,用起刑具,一时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转来,却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闻得来报,故此特来商议。”赵昂听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乃道:“如此却怎么好?”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尊相便多用几两银子,我便拚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送了,方才斩草除根。”赵昂道:“银子是小事,只没有个妙策。”杨洪道:“不打紧,他们是个穷鬼,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装起捕盗船来,教我兄弟同两个副手,泊在阊门。

  再令表弟去打听了起身日子,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船。我便先到镇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径,载他径到江中,撺入水里,可不干净?”赵昂大喜,教杨洪少待,便去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杨洪道:“烦兄用心,务除其根!事成之日,再当厚谢!”杨洪收了银子,作别而去。

  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将及过江,央人写了状词,要往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道:“你从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商量。”廷秀道:

  “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亲在家,无人伏侍。”陈氏道:“来往不过数日。况有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廷秀依着母亲,收拾盘缠,来到监中,别过父亲,背上行李,径出阊门来搭船。刚走到渡僧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那里去?”廷秀道:“往镇江去。”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道:“我任凭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船家道:“他们是本府理刑厅提来差往公干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若没人也就罢了,有甚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

  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稍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何人?”稍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两个,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罢,连忙开船。

  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稍公便是副手。当下杨江问道:

  “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干?”廷秀说了姓名居处,又说父亲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弟兄二人感激不尽。

  那船乃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镇江。船家与廷秀讨了船钱,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杨江道:“你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从不曾出路的,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

  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崖去,寻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连声称谢,依原把包裹放下。杨江取出钱钞,教稍公买办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稳处安歇。稍公答应,将船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稍公安排鱼肉,送入舱里。杨江满斟苦劝,将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舱中。那时,杨洪已约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江口,沿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阔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如两只馄饨相似。二子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紥不动。却待喊叫,被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嗵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性命休了!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犹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怪,拨转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个大浪,把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归到苏州,回复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颈赤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着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馀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睡到半夜,听得船旁像有物踵响,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踵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篷窗。打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口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绑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询其缘故。小厮哭诉道:“小人名唤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来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将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天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归家,决不忘恩!”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怜。初时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水,怎么反淌了上来!“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今尚无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卫,贩布回去。

  这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馀里,怎能送你回去?况昨夜谋你的必是对头,差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若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害你。我今又无儿子,若不弃嫌,认做父子,随我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告理,救你父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父母,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喊:“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俱有十六七岁。你道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戏子。

  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与他换了,问其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报!”那潘忠因班中装生的哑了喉咙,正要寻个顶替,见廷秀人物标致,声音响亮,却又年纪相彷,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来,到好个生脚。”

  心下怀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往苏州去,谅道也还不肯放他转身,莫说如今却是逆路。当下潘忠道:“我们乃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拗转去,送你回家?我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随我们去住下,慢慢觅便人带你归家。

  你若不肯时,我们也不管闲帐,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候别个便船带回去罢!”廷秀听得说出这话,连忙道:“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到京。”潘忠道:“这便使得。”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泪。那日乃是顺风,晚间便到南京。

  次早入城,寻寓所安下。那孙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过了数日,潘忠对廷秀道:“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个肯白白养你!总然有便带你回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秀思量:“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是过意不去。”又听了潘忠这班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显祖扬宗,那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奇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如此。若学了这等下贱之事,这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应变。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日,再做区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内容有问题?点击>>>邮件反馈
热门推荐
天字第一当 茅山弟子 天黑请下凡 神相鬼医 国师后裔 民国盗墓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