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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2

  主人的妻子重新倒了茶,送到迷亭面前,说道:“让您受等啦,他大概快回来了吧。”“他上哪儿去啦?”“不知道呀,他这个人出门从来不说去哪儿,大概是到大夫那儿去了吧。”“是甘木大夫吗?甘木先生遇上他这种病人,算是倒霉啦。”看来主人的妻子无法回答,只好简单“唔”了一声。迷亭才不计较这些呢,又问道:“最近他怎么样?胃病稍微好些吗?”“好啊,坏啊,我一点也摸不清。就是甘木大夫再给他看上多少遍,像他那样一味吃果酱,我想他的胃病是好不了的。”主人的妻子把刚才对丈夫的不满,暗地向迷亭诉苦。“他那么爱吃果酱,简直成小孩子啦。”“不仅吃果酱,最近还狠命地吃萝卜泥呢,说什么这能治胃病。”“好家伙!”迷亭感叹地说。主人的妻子说:“他看了报纸,据说萝卜里有糖化酵母。”“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抵消果酱啰,亏他想得出来。哈哈……”迷亭听了主人妻子的诉苦,反而流露出万分高兴的样子。“就在前几天,还给孩子吃呢。”主人的妻子说。“吃果酱?”迷亭问。“不,萝卜泥,您想不到吧?他说什么:‘小家伙,上这边来,爸爸给你好吃的。’难得他爱上一回孩子,可他竟然是这样地胡来。两三天前,他把二女儿抱上了衣柜……”“他又想出什么名堂来了?”迷亭不管听到什么事,都把它当作一种“名堂”来理解。“哪里是什么名堂不名堂,他只是让孩子从上边向下跳呀。您想想,只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嘛,当然做不了那种疯丫头的事儿。”“原来是这样,这可太不成‘名堂’啦。不过,他这个人内心没有恶念,心地是善良的。”“假如内心里还有什么恶念,那我早就不和他一起生活啦。”主人的妻子气势越来越凶。“哈,你也用不着那样不满。像这样过着美满的小日子,蛮不错啦。苦沙弥这个人既不到外边去胡逛,也不讲究穿着,是个最适于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哩。”迷亭用一种快活的口吻,说了一番和他平日为人极不相称的大道理。“可是您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主人的妻子说。“他瞒着你搞什么啦?真是世上人心难测啊。”迷亭飘飘然回答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可是不管念不念,却大量买书,如果估量着去买也还罢啦,可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丸善〔2〕’一去,就买回好多册来,到了月底他却没事似的。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欠了人家好几个月的书款,简直糟透啦。”“我当什么事儿呢,书籍这种东西,他愿意买就让他买,没什么关系。如果来要账,你只要说马上就还,马上就还,那要账的就会回去的嘛。”“话虽这么说,可总不能老是拖欠下去啊。”主人的妻子抚然不悦地说。“那好办嘛,你让他削减一下书费就是啦。”“哪会那么容易,他才不听呢。就拿最近的事儿说,他还说我:‘你不配做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懂书籍的可贵。古时候,在罗马有这样一段故事:为了开导你,我讲给你听听。’”“这太有意思啦,他讲了个什么样的故事?”迷亭立刻来了兴头。与其说是为了向主人的妻子表示同情,倒不如说被好奇心所驱使。“他说,古时候罗马有个叫‘樽金’的皇帝……”“樽金?樽金这个名字未免太怪啦。”“我可记不住外国人那种麻烦的名字,据说是第七代皇帝呢!”“不错,第七代的樽金皇帝?这倒有趣得很!唔,说下去吧,那第七代的樽金怎样啦?”“哟,连你都笑话我,那我就更无地自容啦。您要是知道,就教教我岂不更好?您真坏!”主人的妻子对迷享不依不饶。迷亭说道:“说哪里话,我怎么会笑话你,我可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我只不过觉得你说的那个‘第七代的樽金’怪有趣罢了,……唔,请让我想一想,你刚才说的是‘第七代樽金’吧。唔,这个,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说塔昆·哲·布洛德的吧。好啦,管他是谁呢,这关系不大。到底这位皇帝怎么的啦?”“说是有一个女人到那个皇帝那里,拿来九册书,让皇帝买。”“是这样啊!”“据说那个皇帝问她多少钱才肯卖,结果要的价钱非常之高,由于那个皇帝嫌贵,便说能不能少要点价,于是那个女人一下子便把九册中的三册投到火里烧了。”“这太可惜啦。”“据说那几本书中写着预言什么的,别的书中是绝对看不到的。”“嘿!”“那个皇帝认为九册书只剩下六册啦,总可以少要些啦,便问她六册书要多少钱,结果还是原来的价钱,一文也不能少。皇帝说这太不像话,于是那个女人又拿起三册投到火里。那个皇帝还是有些不死心,又问她三册卖多少钱,据说那女人还是要九册的价钱。九册变成了六册,六册变成了三册,可价钱还和原来一样,一分钱也不肯让。假如还叫她让价,说不定还会把剩下的三册也投进火里去,这个皇帝终于付出高价把烧剩下的三册买了下来。我丈夫对我说:‘怎么样,通过这个故事你总可以明白书籍的可贵了吧!’尽管他一再向我说‘怎么样?这下可明白了吧,’可对于我,究竟可贵在哪里,唉,我还是不明白呀。”主人的妻子发表了自己的一套看法来催促迷亭的回答。看来,一向能说会道的迷亭,这回也有些难于作答了,便从袖里掏出一条手帕,逗弄我玩了一会儿,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大声地说:“太太,苦沙弥那么喜欢买书,胡乱填满脑袋,别人会说他是学者啦或什么的呀。最近我翻了某一文学杂志,登出了评论苦沙弥的文章哩。”“真的?”主人的妻子立刻认真起来,一提出评论自己的丈夫,立刻唤起她的关心,看来夫妻毕竟还是夫妻。她问道:“上边都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只是写了两三行罢了,说苦沙弥的文章宛如行云流水。”主人的妻子笑眯眯地问道:“就这些?”迷亭说:“下文嘛,还说:‘端倪乍露,立即无踪,逝而久久忘归。’”主人妻子的脸上现出迷惘的表情,说道:“这是夸奖的话吗?”她的语调似乎缺少信心。迷亭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唔,应该说是夸奖的吧。”说着,又把手帕拎到我的眼前来逗弄我。主人的妻子说:“书籍是吃饭的本钱,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未免有点古怪得过分啦。”迷亭心想女主人又从另外的一方面来兜圈子啦。他说:“古怪是古怪,不过搞学问的人,总是要那样的。”也不知他是顺着主人的妻子说,还是替主人辩护。总之,是做了个不即不离的妙答。主人的妻子接着说:“就拿前些天来说,他从学校回来,马上要到别的地方去,他嫌换衣服麻烦,你猜怎么着?他连外套也不脱,坐在书桌上吃饭,把菜碟子放在熏笼上——我坐在旁边守着饭柜看着他吃,真是笑死人啦……”“倒像是现代化的‘验看首级〔3〕’哩。不过,这种地方正是苦沙弥之所以为苦沙弥之处——总之是不落俗套啊。”迷亭硬着头皮替主人辩护。主人的妻子说:“我们做女人的,不懂得什么落俗套不落俗套,不管怎么说,太不像样啦。”迷亭说道:“不过总比落俗套的好。”迷亭一味地站在主人一边。主人的妻子似乎颇为不满地说:“我倒要请教一下,你们这些人,总是开口闭口‘俗套,俗套’,这‘俗套’究竟指什么呀?”主人的妻子一本正经地问起“俗套”的定义来了。“你问‘俗套’呀?‘俗套’嘛,这可不太好说明哩……”“如果胡里胡涂说不清楚,那么岂不是不提什么‘俗套’的好?”主人的妻子用女人那套逻辑穷追不舍。“倒不是胡里胡涂呀,我满明白,可就是不太好说明罢了。”“大概是将你们讨厌的事儿都说成是‘俗套’的吧。”主人的妻子不自觉地道破了真相。这样一来,迷亭也就势非对“俗套”加以处理一番不可啦。“苦沙弥太太,‘俗套’这种东西嘛,就是指那些忧悒寡欢,朝思暮想妙龄少女,害了相思病的家伙,或者指那些一旦天气晴朗,必定携酒游于隅田川畔的家伙们说的。”主人的妻子听不懂迷亭说什么,只好含糊地说了一句:“真有这种人吗?”接着又说道:“这样乱七八糟的,我可弄不懂哇。”她终于不得不放弃追问。迷亭说:“再打个比方说吧,在马琴〔4〕的身体上,按上梅约·潘登尼斯的脑袋,然后再用欧洲的空气包上一两年就差不多啦。”主人的妻子说:“如果那样,就可以算得上‘俗套’了吗?”迷亭笑而不答,接着又说:“其实不用这么费事也能搞出个‘俗套’来,只要在中学生身上再加上个‘白木屋〔5〕’的掌柜,用二去除,便满可以搞出个‘俗套’来啦。”主人的妻子歪着头表现出还是弄不懂的神情说:“是那样吗?”

  〔2〕一家书店的名字。

  〔3〕古代将领查验在战场上割取的敌人的首级。

  〔4〕马琴(1881—1937),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学者。

  〔5〕一家百货公司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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