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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6

  “看你说的!”苦沙弥先生多少有些泄气了。
  
  “他这次来,向你说了些类似禅和尚式的梦话了吧?”迷亭说。
  
  “嗯,他教给了我‘电光影里斩春风〔16〕’这样一句诗呢。”主人回答说。
  
  〔16〕 宋朝末年,有位高僧被元兵所杀,临危时口念绝句:“乾坤无地托孤穷,喜得法空人亦空,尊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末句之意是四大皆空,生死如一。
  
  “就拿那句‘电光’来说吧,那是他从十年以前就用来吓唬人的,真可笑!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闹得整个宿舍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这位老兄时常一急起来就颠三倒四,把‘电光影里斩春风’说成‘春风影里斩电光’,多有趣!下次你可以试试,当他慢条斯理地又来个‘电光’的时候你就拼命找些理由反驳他,这样,他就会马上急得颠三倒四,胡说起来。”迷亭说。
  
  “遇上你这样好开玩笑的人,他算倒霉啦。”主人说。
  
  “到底是谁开玩笑还很难说。我最讨厌什么禅和尚啦、开悟啦。在我住的附近有座叫南藏院的庙,里边有个八十岁左右的隐退的老和尚。就在最近下阵雨的时候,庙里落了雷,把老和尚住的院里的松树给劈了。据说那个老和尚却泰然不为所动,等我仔细一询问,原来他是个丝毫也听不见声音的聋子。那当然要泰然不动喽。无非就是这样嘛。独仙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开悟,那就由他开悟去吧,糟糕的是,他动不动就来劝别人。就以眼前来说,就有两个人因为独仙的缘故,被弄成疯子啦。”迷亭说。
  
  “谁?”
  
  “谁?一个就是理野陶然呗。因为受了独仙的影响,迷上了禅学,到镰仓的禅寺去学禅,结果就在那里疯了。那里的圆觉寺前边不是有个铁路道口吗?他跑到那个道口,在铁轨上坐禅!他吹嘘说他可以用禅法拦住对面驶来的火车。当然喽,由于火车急刹车,他总算拣了一条命,可是第二次他又自称是金刚不坏之身,火不能烧,水不能溺,钻到庙中莲花池里,在池子里乱折腾一气,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
  
  “淹死了吗?”主人问。
  
  “当时幸好一个道场中的和尚从旁边经过,把他救了上来。以后,他回东京来,得了腹膜炎死了。死因虽然是腹膜炎,但是造成他得了腹膜炎的原因,却是因为他在僧堂中每天吃的都是大麦饭和老咸菜,所以归根到底等于独仙间接害了他。”
  
  “看来,过于狂热了,也好也不好哩。”主人脸上流露出一副稍带毛骨悚然的神色。
  
  “可不是!受独仙害的人,在咱们同学中还有一个。”迷亭说。
  
  “这太危险啦,你说的是谁?”主人问。
  
  “立町老梅呗。那家伙也完全是让独仙调唆的,一味说些鳗鱼会上天之类的混话,你知道吗?他终于真成了货真价实的货色。”
  
  “货色,什么货色啊?”主人问。
  
  “终于鳗鱼上了天,猪变成了仙人呗。”迷亭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主人问。
  
  “八木既然号称独仙,那么立町老梅他就是豚仙呗。他本来是个最讲究口腹的人,他的那张馋嘴和禅和尚的怪癖一起发作,当然受不了。最先,我们也没有太注意,现在想来,当时他说的都是胡话。到我家来的时候,说什么:‘你看是不是炸猪排飞到树上去了?’又说什么:‘我老家鱼糕坐在一块木板上游泳呢!’净说些这类颠三倒四的胡话。假如只说胡话还罢了,后来竟然催我一起和他去水沟里挖粟子面团子,我简直对付不了啦。又过了两三天,他终于真正成了豚仙,被收容到巢鸭精神病院里去了。按理说,猪是没有资格成为疯子的。这也完全是受了独仙的影响,终于落到那种地步。独仙的影响可不能小看啊。”迷亭说。
  
  “嘿!现在他还待在病院里吗?”
  
  “岂止待在那里,还是个自大狂,净说些玄天玄地的话。最近,他说自己的姓名立町老梅没意思,自称为天道公平,以天道的代表自任呢。唉,真是疯得厉害呀!你得空可以去看看他。”迷亭说。
  
  “你方才说什么,天道公平?”主人迷惘地说。
  
  “是呀,天道公平!别看他疯癫,可给他自己起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呢。有时,他也会写成孔平〔17〕。你可不要小瞧他,他说世人都陷进迷途,一定要把世人拯救出来,所以不断胡乱地给朋友或什么人发信呢。我也接到了四五封。有的信写得特别长,我还交了两次补欠邮资呢。”迷亭说。
  
  〔17〕 日语公平与孔平同音。
  
  “这样说来,寄给我的信也是老梅发来的啦。”主人说。
  
  “也给你寄信来啦?这倒有趣。也是红信封吧?”迷亭说。
  
  “唔,中间是条红道道,两边是白的,和普通的信封很不一样。”
  
  “那个嘛,据说是特地托人从中国买来的。天之道乃白也,地之道亦白也,而人居于当中于是为红,这是表明豚仙的箴言的。”迷亭说。
  
  “想不到这种信封还有许多考究哩。”主人说。
  
  “别看他疯疯癫癫,倒是很费了番心思呢。而且虽然成了个疯子,看来讲究吃的嗜好还依然如故,每次信里总要提到一些吃的,你说怪不怪?给你的信里肯定也写了一些吃的东西吧。”迷亭说。
  
  “唔,他信中提到海参。”主人说。
  
  “老梅很喜欢吃海参嘛。当然要写上,还有什么?”迷亭问。
  
  “此外,还写了河豚和朝鲜人参什么的。”主人说。
  
  “河豚配上朝鲜人参当然好吃喽,大概他是想说:‘吃河豚中了毒,就让你煎上一剂朝鲜人参喝下去的吧。’”迷亭说。
  
  “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主人说。
  
  “是不是这个意思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疯子的胡说。就写了这些?”迷亭又问。
  
  “还有,有这么一句:‘苦沙弥先生且坐吃茶’。”主人说。
  
  “哈哈,且坐吃茶,有点太过分了。他肯定认为这样足可以治你一顿,使你无言可答。真有本领,真该为天道公平君喊万岁啦。”迷亭先生越说越感到有趣,大笑起来。当主人知道了他以相当的尊敬之念反复诵读过的这封信的寄信人,原来是个名实相符的疯子之后,感到最初付出的认真和苦心似乎白费了,从而气恼得很。同时一想到对于这样一个疯癫病人的文章,自己居然费尽心思去捉摸它的含义,又觉得怪不好意思;最后,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既然对一个疯子的作品如此感铭,那么是不是自己的神经也多少有些异常呢。由于这种心理状态,又是生气,又是惭愧,又是担心自己的神经状态,这些交混在一起,使他坐在那里显出一种魂不守舍的样子。
  
  就在这个当儿,有人用力地拉开最外面的格子门,皮靴在脱鞋台上发出了两声重重的响声。随后那人大声叫道:“主人在家吗?主人在家吗?”主人是轻易不肯站起来的,相反,迷亭却是个喜爱活动的人,他不等厨娘到门口去接待客人就嘴里说着“请进”,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去了。迷亭这个人到主人家里来,不打招呼就往里闯,固然不太好,但是他一旦进来,便像“书生”一般去接待来客,倒是很顶用的,不管迷亭如何不拘形迹,但他毕竟是客人,这位客人倒是迎到门口去了,而作为一家之主的苦沙弥先生,却稳坐在客厅里不动,是极不合道理的。如果是通常人,本来应该也跟着迷亭到房门口去露面,但这正是他之所以为苦沙弥先生之处。他满不在乎地仍然屁股没有离开坐垫,不过这种沉着和一般的沉着虽然表面的味道有些相似,而其实质却有很大差异。
  
  到房门口去的迷亭似乎和来人不断地讲了些什么,然后向屋内大声嚷道:“喂,家主人,麻烦你来一趟吧。你不来办不了事儿。”主人无奈这才抄着手,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他一看,迷亭手里拿着一张名片,正半蹲着和来人答话。看来,他那姿势并不怎么体面。那张名片上印着警察厅刑事警官吉田虎藏字样。和这位虎藏君并排站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高个子的汉子,穿着一身很帅的唐栈布的服装。奇怪的是,这个汉子也和主人一样抄着手,一声不响地站着。看他那面孔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再仔细一看,不只是看见过,而且就是最近在半夜大驾光临把山药给偷去的那位梁上君子。我心想:“好家伙!今次公然白昼枉驾,从正门来了哩。”
  
  “喂,这位是刑事警官,他抓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窃贼,说是让你到警察那里去一趟,因此特地来这儿的呢。”迷亭说。
  
  看来,主人到了这时才终于弄明白了刑警来他家的理由,于是低下头去向小偷深深地行了个礼。这大概是因为窃贼要比那位刑警模样儿长得帅得多,所以主人立即把他错认成是刑警了。那个窃贼自然吃惊,他当然不好声明:“我就是小偷”,只好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当然还是抄着手。因为他戴着手铐呢,就是想伸出手来也不可能办到。按常情说,一看这种情况就该明白的,可我的这位主人却和当前一般人不同,有个一味崇敬官吏和警察的毛病。他认为官老爷的威风是极其可怕的。当然,从理论上讲,他也不是不明白,警察不过是老百姓拿钱雇来的“看家护院的”,但一到了实际的场合,却表现得极其顺从。主人的父亲在过去是小街道上的一名里正,一辈子对上边总是磕头如捣蒜。这一习惯也作为因果,传到了他儿子的身上。真使人不胜同情之至。
  
  那个刑警似乎感到很可笑,便嘻嘻地笑着说:“明天上午九点钟之前,请到日本堤警察分局来一趟。失窃的都有哪些东西啊?”
  
  “失窃的东西嘛……”主人虽然接了半句,可不巧得很,他已经记不得了,他所记得的,只有多多良三平君送来的那一小箱山药。本来他想,山药被偷走,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自己既然已经说出了“失窃的东西嘛”这个开头,如果不继续说下去,就很可能被看成相声里的名叫“与太郎”的那个二百五,面子上不好看。如果是别人被盗,那还好说,明明自己被盗却回答不出个名堂来,岂不丢人?他想到这里,便狠了狠心,冒出了一句:“失窃的东西嘛……山药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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